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語菸不詳

「語焉不詳」:說得不夠詳盡。

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

失去奶昔的人,會同時失去與它相關聯的記憶與感知,第一杯奶昔是和誰一起享用的呢、是怎樣特殊的口味讓自己欲罷不能的呢?是不是曾經想過為什麼奶昔大哥是紫色的呢?失去「台灣菸葉」的台灣人也是如此,這裡必須特別聲明是「台灣的」菸葉,因為世界並不會因為台灣菸葉停種,而全球禁菸,就像一個人死了,地球不會因此停止轉動一樣,但與這個人相聯繫的人事物卻會頓時產生變化,然而人類之所以喜怒哀樂,卻也總是由於這些微不足道的生死而起。扯了奶昔,又談了人的生死,都顯示我試圖盡力的比喻菸葉停種的後果,在與菸農「盤撋」(台語,唸作「pôaⁿ-nóa」,打交道之意)的六個多月中,到底體會到了什麼?除了菸葉本身,還預見了什麼的將逝?

說說「語彙」吧,畢竟採訪是一個極需口說溝通的活動,一連串的語彙構成句子,而成為對話,採訪者在進行紀錄,所以也較容易察覺細微的語彙使用習慣。

「點菸仔」(tiám-hun-á)即將苗圃的菸苗移至塑膠穴盤栽培,使其有獨立的生長空間,一株一株的清點一股田所需的數量與將相近的大小與外形挑起,菸苗根淺,不能大力的拔除,搭配著挑選的工作目的,以三指夾住兩公分小苗,以輕巧的手勢將菸苗快速向上帶起,手就在小小的兩公分高度來回上下,如蜻蜓點水般在挑選適合栽種在一起的苗種。

「點菸仔」(tiám-hun-á)

將菸苗假植到穴盤 股(kóo),田畦

「轉菸仔尾」(tńg-hun-á- bóe),移植後約四十天左右,菸株已經抽高至一般成人女性高度(約150~160公分),菸尾漸漸冒出細長直挺的新莖,上頭結著鮮綠的花苞,有些長得快一些的,綻放出粉紫色喇叭狀的菸花,為了讓持續抽高的菸株不因重心不穩而傾倒,菸農們在這個時期會出動家裡的人手到菸田裡摘掉菸蕊,「轉」是一種摘除的手勢,單手虎口向上,箝住要折斷的部位,以一種難以言說的手勁,靠著手腕的力量快速的向下輕壓再往上挑起,「轉斷」稱呼為「菸仔芯」(hun-á-sim)的新蕊部分,「轉」過的菸株會停止增高,再加上抑芽劑的幫助,降低新蕊的生長率,讓菸株的生長朝向橫向發展,將營養轉而投注在既有的葉片上,使每一棵菸株維持約12片左右的數量,如同木瓜農摘掉太小的木瓜,讓養分集中的道理。

「轉菸仔尾」(tńg-hun-á- bóe)

「菸仔芯」(hun-á-sim)

「翻尾」(hoan- bóe),病變的菸葉會呈現油黃綠色,葉面蜷曲,整片網葉背內翻,會烘烤出黑色的菸葉,無法販賣。不同於翻尾的蜷曲,成熟的菸葉成波浪狀,稱「起凸」(khí- pho̍k)。無論「轉菸尾」也好,「翻尾」也罷,或者是不知書寫是否正確的「起凸」,都絕對不是單純的使用「摘除花蕊」、「病變」或「成熟」就能夠清楚闡述的,這些扁平的、描述普遍狀態的詞彙,無法勾勒出手腕「轉動」的手勢,無法描繪病變的葉面蜷曲得「反捲」起來,無法呈現菸葉成熟時完美的波浪「凸」起。

「翻尾」(hoan- bóe) 起凸(khí-pho̍k),葉子接近主莖處開始長出波浪狀

「閃風」(siám-hong),是一種地形,以今年有種菸的竹山原本作為育苗田的和溪厝(huê-khe tshù,地方名,即中和里)九十九崁下來說,遠離溪畔,又倚山腳,閃避了強風的吹襲,因為風吹會導致鄰近交疊的厚重菸葉片相互摩擦,使葉面摩擦處產生如人體皮膚擦傷時的灼傷傷口,烘烤過後呈現黑色,賣向不佳,而風摩擦菸葉菸農們稱之為「風挨」(hong-e),「挨」即口語常說被路人「A」到的推擠動作,用「推擠」仔細形容了摩擦的形態。

「閃風」(siám-hong)地形,和溪厝九十九崁下,遠離溪畔,又倚山腳

「風挨」(hong-e),交疊葉片容易因風吹而摩擦產生灼傷

「歪」(uai)菸葉與「轉」(tńg)菸蕊以華語來說,同樣都是摘取的動作,但在手勢上有些微差異,前述的「轉菸仔芯」(見圖四)是用虎口箝住要折斷的部位,仰賴手腕的力量往下輕壓再往上挑起,這樣的動作是敏捷輕巧的;然而,「歪」則是強調虎口的使力,向下重壓。另外,這兩種方法,亦意味著兩種不同的目的,「轉」能使整棵菸株有俐落整齊的切口,因要阻止菸株繼續生長,須直接的截斷莖的頂部;而「歪」則能將相接在「菸仔骨」(hun-á-kut,菸葉的莖部)的葉柄連帶被摘除,讓摘下來的菸葉多挾帶更完整的葉柄,以及些微的莖的骨肉。菸葉是秤重計費,重量越重,價格越好,由於菸葉在後製的烘烤階段,葉身的水份會大量流失,因此,較粗厚的葉柄是爭取重量的關鍵。這兩種方式,使摘採過後的菸田徒留一根根直挺挺且高度相當的、光溜溜的菸骨,有點蕭瑟,卻又有些滑稽。每一道步驟都考量著最好的成效,這關係到更細微的工作方法,同時連帶產生語彙使用的改變,「阿婆,菸仔要按怎折斷(at-tn̄g)?」,「折斷嘛係會使(mā-sī-ē-sái)啦,啊不過(m̄-koh)用歪的較(khah)好。」聽著菸農穿梭在菸田裡「颯──颯──」的摩擦聲,還有菸葉被歪下來的「剝──剝──」聲,我想著,如果對一級產業只有「粗活」的認知,那便是將自己排擠在精密複雜的世界之外。

「歪葉子」(uai-hio̍h-á)

菸仔尾(hun-á-bué,菸葉頂部)經轉斷與抑芽劑的施用,不再生長,各個頂部切齊; 而菸仔骨(hun-á-kut,莖部)被「歪」得十分光溜。

摘下來的菸葉暫時堆疊在兩支菸骨中間,使菸葉不致於因疊高而傾倒,一定的數量後,由力氣較大的男性綑綁,菸農會直接跨在菸葉堆上,往下蹲坐,搭配手的使力進行包紮,接著扛上肩,一包一包的運上貨車,載往菸寮,開始程序繁複的室內工作。

堆在菸骨間的菸葉

跨坐於菸葉上綑綁

搬上貨車

將菸葉載往菸寮,順道將菸農送到下一處菸田

菸寮的各個內部空間,會隨著菸葉處置步驟的不同,而有不一樣的名稱,「隱間」(ún- keng)是一個特製的空間,「隱」(ún)在台語中,除了「催熟」的意思之外,還有存放、儲存的意思。剛摘下的菸葉水份過於飽滿,需在穩間裡陰乾兩天左右,才送進「乾燥室」烘烤,道理就如同洗頭後,先用毛巾吸收頭髮上的部分水份,再用吹風機吹乾較省時一樣。「穩間」是一個以鋼架蓋的特殊空間,不同的農戶或許有不同的樣式,而我的採訪對象蔡大哥,則使穩間的格局和乾燥室內部一樣,分為上下兩層,一層共六格,一格在收成好的掛滿狀態下,可掛七條強力夾,兩間穩間掛滿能有168條強力夾,即一間乾燥室塞滿的量,共四分地左右的菸量。陰乾後,將168條菸葉送進乾燥室,進入「焙」(pōe)的階段,大約需費時六天,乾燥室內溫度控制在68到70度之間,相當於高熱溫泉的熱度。

將菸葉鋪在強力夾上

兩條鐵條相夾,圖中共三串,一串約達四十公斤重 穩間(ún-keng),陰乾菸葉的地方

費力將菸葉塞滿乾燥室後,就能小憩一下

六天後取出「焙」好的金黃菸葉,特別檢查葉柄是否有未乾的情況後,便可把減少了約一半重量的菸葉移出乾燥室,再靜置兩天回潤,避免過乾的菸葉破碎。回潤後,終於可以進入加工的最後階段:秤重、包裝,20公斤捆成一包,這是菸酒公司規定的重量,所以無法如同前面幾道程序,光靠經驗判斷一條強力夾是否夾滿40公斤,所以需要使用磅秤精準的測量。所有加工完成後,接著就是等待菸酒公司開出繳菸的日期,把菸拿去「交」(kau),這是最後一組我想特別書寫的詞彙,事實上,除了我們一般所認知的「繳交」的意思,我尚查找不到其他特殊含意,但每每聽到「交」,總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下對上的繳納意味,我並沒有問菸農是不是有一樣的感受,只是自顧自的遙想打從殖民地時期的菸酒專賣,以及戰後的菸酒公賣局,一直到台灣於2002年加入WTO,菸酒公賣局民營化,台灣菸葉的種植皆處在管制的狀態底下,即便是民營化的現在,菸農的菸葉仍然被總量管制,抑被動的等待菸酒公司的收購,這個「交」(kau),我不做名詞解釋,也不做文字的畫面化,因為我感受到的是一項產業在台灣的處境,是下與上的、被動的。

檢查是否有葉柄未乾,阿嬤說她其實用看的就知道

回潤靜置

將大小一致的放在一起,然後秤20公斤

最後階段,透過加壓器,讓包裹密實

我從事與文字相關的工作,但這次的書寫使我的文字失靈,對於台灣菸葉的停止種植,我應該在政策、經濟與產業結構,或是歷史等層面多加著墨,這是常見的文字工作者在做的事。他們看到一個現象,然後進行記錄、分析與評論,然而我卻從採訪開頭的「交談」關卡,就陷入一種困境,並非我的母語(台語)能力不足,而是發現自己被排擠在母語的世界之外,我只會說「折斷」(at-tn̄g),但不會說「轉」(tńg)與「歪」(uai);我只知道蜷曲或捲的樣子,但我不會分別用「翻尾」(hoan- bóe)和「起凸」(khí- pho̍k)來形容不同原因、狀態的蜷曲。我已與母語漸行漸遠,如同我可以自然而然的使用成語,卻無法將俚語、俗諺應用在生活中,諷刺的是,「俚」語、「俗」諺不就代表通俗、普世嗎?但俚都不俚了,俗也不俗了;即便我能用英文寫學測的作文,卻無法使用英文創作文學一樣。母語之於我亦然,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連話都無法好好說了。

台灣菸葉的停種,除了產業中斷所連帶的經濟結構問題,以及農事文化的停止積累,竟也讓我意外發現日常對話的阻斷,感覺我們的社會是一部漸漸變薄的辭典,或許有一天,人與人之間會只剩下最簡單卻一點也不精準的談話,語菸不詳,也語焉不詳。

 

圖/文 蔡佩茹 讀台灣文學、做劇場技術,用文字平衡兩個領域的工作。採訪是一種表演,一齣關於土地的展演。希望大家來竹山找我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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