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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下船,就是一生


「我說,哪裡是故鄉?故鄉變異鄉了嘛!」

民國44年,國共內戰打得越演越烈,一江山戰役失守後,鄰近的島嶼與上、下大陳島,在美國第七艦隊的協防下,讓國民政府撤退至台灣,並賦予這些義無反顧、投奔自由台灣的島民-「大陳義胞」的義士指稱。而這個「義」字,經歷戰爭的洗練,實屬得來不易,吳爺爺驕傲的對我說著。

在阿飛爺爺(化名)17歲時,因學生的身份提前到台灣,但隨後也在基隆與撤退的家人會合,並繼續在員林實驗中學完成學業。當年國民政府依據居民原有的工作性質與志向,將大陳義胞從基隆的國民小學,分配至全台各縣市村莊內,而這一落腳,註定了他們在台灣白手起家的命運。據爺爺說,他們家與所有上大陳人一起被分配在花蓮,不過除了要和別戶人家共用漁船、共享魚獲之外,花蓮的地理環境與大陳島卻不相同,很難捕到魚,讓大家後續的生活與安置狀況不盡理想,所以許多人只好哪裡有錢,就往哪裡鑽,不論是擔任苦力工,或者選擇當學徒、找工作,大陳人為了生活下去,都不斷向外遷移,盡力爭取各種機會。

阿飛爺爺畢業後被保送海軍官校,卻遇上八二三炮戰,因為父母反對參戰,於是他只讀了兩年就決定退學。當兵後,自認自己無一技之長,便加入當時政府為了改善大陳義胞工作狀況的第二次輔導就業,也就是海員訓練班。爺爺得意的說自己參加第四期訓練班,是村子內跑船最早的,也是「跳船」最早的人。原來,他在結束訓練、上了船之後,當了最底層的船員,一個月大約一百多塊美金,雖然比起在台灣找工作,薪水仍算不錯,只是比起船長、大副、二副等薪資,還是相差太遠。「我心想,這要搞到什麼時候啊,家裡孩子慢慢大了,又要念書,這樣子錢怎麼夠開支?船靠碼頭,跳上去」。於是在當時沒有任何人接引的情況下,吳爺爺孤身一人決定放手一搏,在1968年跳上了美國,開始了沒有身份的黑工生活。

上岸後,無依無靠的阿飛爺爺透過廣東人介紹,到華人餐館洗碗,一開始洗碗月薪就有三百八十多塊美金,和船上三副的薪資差不多,讓他十分開心,後來熟悉工作後,成為服務生可以收取小費,一個月的薪水甚至可以到美金三千元,且在一比四十的匯率下,快速的償還家裡的債務。然而每天工作時間至少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,但因為語言不通、環境不熟悉,以及黑工身份下必須躲避移民局的追查,只有少數擁有專業的人才可以跳脫餐館工作。

「我們在美國很苦阿,兩菜沒有湯,黑褲子、白襯衫,做一輩子」,這就是阿飛爺爺在暗無天日的餐館中工作的縮影。此外,即使薪資很高,仍然無法彌補他在異鄉思念家人的心情,所以工作之餘只好賭錢玩牌以解鄉愁,在美國待了三年後,還是決定回到台灣:

「你生活安定要拋家別妻都很苦的,像我一樣,我剛剛跟你開玩笑,口袋裡沒錢,那時候我賭嘛,口袋裡沒錢又摸不到,美人又在家裡看不見,當時小孩子又看不見,當時年輕想家嘛,當時也很苦,各方面的壓力都很重的,不是三言兩語這麼嘴巴講得那麼清楚。」

然而,回到台灣後,他發現沒有學歷以及一技之長,沒辦法找到如打黑工般優渥的工作,於是阿飛爺爺決定再次跳船到美國,只是這次決定讓家人同時以「合法入境、逾期居留」的觀光方式,和他在美國會合。很幸運的,一家人並沒有被移民局追查,在穩定生活與取得身分後,有能力開設餐館,後續還一個拉一個,透過群聚的力量幫助更多大陳人到美國工作,例如陪著不熟悉環境的人搭地鐵,甚至是以自己的名義開立戶頭,供其他人方便匯款使用。現在退休後的爺爺,由女兒接管在美國的餐館,自己則喜歡到處旅遊,或是跑回台灣度假,零用錢花光了再回到美國陪伴家人。

訪談的最後,當我問及對爺爺而言,哪裡是他的故鄉時,他無奈的回答我:

「我17歲,在島上住17年,應該是故鄉,可是我在台灣住了12年結婚生小孩,我在美國50年,……,大陳島也是我故鄉,大陸也是我故鄉,美國也是我…住了這麼多年的, 哪裡分得清楚啊?這樣分不清楚嘛,哪裡是故鄉?」

阿飛爺爺比起多數在美國的大陳人,仍屬於較幸運的例子,但如同失根般的二度遷移卻是多數大陳人的寫照,也是歷史洪流中的縮影。因戰亂而撤退至台灣,又因為來台生活不易,而輾轉到美國打黑工的大陳人,到底哪裡是他們的故鄉?都是,卻也都不是。在飄搖不定的大半輩子中,他們不斷被迫從現實中做出選擇,尋覓人生的方向。一下船,面對的都是未知,而這一下船,就是一生的流離失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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